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英雄底色——湖北省來鳳縣離休干部張富清紀事之一

2020年01月16日11:32 | 來源:解放軍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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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5歲高齡的老英雄張富清閱讀《解放軍畫報》。記者 穆可雙攝

這個家面積不大,80多平方米,黃色的油漆墻,斑駁褪色,但窗明幾凈,井井有條。陽臺上的一盆盆花,整齊得像一列士兵。

坐在舊沙發上的張富清老人,面色紅潤,衣著整潔,一條空空的褲管,用橡皮筋扎著。褲子的顏色,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,大江南北常見的那種藍。

交談時,老人思路清晰,手勢有力,看不出已95歲高齡。他的左手,常握住那截短短的褲管,也許是支撐身體,也許是88歲時因病失去這條左腿,至今仍未適應。

他愛笑。一笑,光潔的臉龐瞬間掛滿孩童般的爛漫,如清澈的湖水泛起漣漪。不笑時,目光里依然透著軍人的凜然。

解放戰爭中,張富清炸毀、攻占敵4座碉堡,先后榮立一等功三次、二等功一次,被西北野戰軍記“特等功”,兩次被授予“戰斗英雄”稱號,1950年獲西北軍政委員會頒發的“人民功臣”獎章。

新中國成立第6年,他轉業到湖北省來鳳縣工作,此后深藏功名,默默奉獻。立功的事,老伴不知道,兒女們不知道,孫輩們更不知道——“只知道他當過兵”。

2018年底,因國家開展退役軍人信息采集工作,張富清不得不拿出證書獎章,意外成為“網紅”。

面對記者,一提起犧牲的戰友,老人就哽咽:“太多了!他們才是英雄,他們才是功臣!我有啥好顯擺的……”他用手抹去淚水,老伴孫玉蘭忙遞上紙巾。

采訪鮐背之年的老英雄,如同面對一部浩瀚的大書,滿心敬惜,卻不知從哪一頁讀起。當你慢慢讀過去,能看到千軍萬馬、波瀾壯闊,能體悟為什么“共和國是紅色的”。

“解放”,明白為誰打仗

張富清出生在陜西省洋縣一個貧苦農民家庭。父親早逝,大哥夭折,母親帶著他們兄妹3人艱難度日。因為生活困難,張富清長到21歲時還很瘦小。

1945年,家里唯一的壯勞力二哥被國民黨抓走當壯丁,打長工的張富清用自己換回二哥。因為羸弱,他被關押近兩年,后被迫加入國民黨軍隊當雜役,目睹其種種劣行。

1948年3月,瓦子街戰役中,被“解放”的他沒有選擇回家,而是主動要求加入中國人民解放軍,成為西北野戰軍第2縱隊359旅718團2營6連一名戰士。

換上新軍裝,一個嶄新的世界,在他面前徐徐展開。

國民黨官兵又搶又賭,團長一夜能賭輸全團的軍餉。而解放軍“很仁義、很規矩”,從不拿老百姓東西,借什么一定歸還,損壞了賠新的;如果老百姓不愿意借,決不勉強……

張富清從小就聽說過共產黨、向往過共產黨。親眼看到的一個個細節,讓他震撼:竟然和傳說中的一模一樣!

“讓老百姓耕者有其田、過上好日子,這就是我盼的!”兩支迥然不同的軍隊對比強烈,讓“解放戰士”張富清下定決心:“我要為窮苦人去打仗!”

“一加入解放軍,我就沒怕過死。”入伍后,正趕上西北野戰軍軍事政治整訓,時間不長,瘦小的張富清精神面貌大變。

勇氣與意志,源自真槍真刀的磨煉。他發現,連隊每次執行任務,共產黨員敢沖鋒、敢硬拼,不猶豫、不躲閃——他真心欽佩這些“老同志”。

壺梯山一役,是張富清走向英雄之路的“成人禮”。

1948年7月,胡宗南三大主力之一、整編第36師向北攻擊,進至陜西澄城以北馮原鎮、壺梯山地區后,因發現我軍設伏,迅即就地構筑工事,轉入防御。

位于馮原鎮的壺梯山,長約7公里,地形險要,守軍敵第28旅第82團構筑了一個個暗堡,企圖成為“啃不爛”的骨頭。

第2縱隊啃的正是這塊骨頭。暗堡前,戰友一個個倒下。“我去炸掉它!”張富清報名參加突擊組。

壺梯山暗堡的模樣,他至今記得:高約1米,地面以下挖得深,敵人從射擊孔中瘋狂掃射,死死封鎖住我軍進攻線路。

“解決這樣的暗堡,在上面扔手榴彈不行,必須從側面接近,從射擊孔塞手榴彈進去。”在火力掩護下,伴著“嗤嗤”的子彈聲,張富清時而匍匐,時而躍進,迂回往前沖。

靠近后,他拉開手榴彈引線,朝噴著火舌的暗堡射擊孔塞進去。“轟”的一聲,機槍頓時啞了,戰友們起身沖上來。

那天是8月8日。張富清的右手臂和胸部被燃燒彈燒傷,至今仍留有一片片褐色疤痕。而他卻稱之為“輕傷”。

“當時,您真的不怕?”

“真的不怕。只想著炸掉它,沒感到怕。”張富清回憶說。

“你越不怕死,說不定真死不了;要是畏畏縮縮,敵人就會把你打死。”這是他悟出的辯證法。戰場上,信念是信仰者的沖鋒號,勇敢是無畏者的護身符。

當日16時,我軍向壺梯山發起總攻,全殲敵第28旅第82團,致使整編第36師防御支撐點坍塌,全師動搖。一怒之下,胡宗南將其師長革職留任,旅長、團長撤職關押。

此役至關重要。張富清當時并不知道,高度關注戰況的彭德懷,竟順著電話線,找到第2縱隊司令員兼政委王震的指揮所,抵近觀察。

我軍乘勝追擊,一舉收復韓城、澄城、合陽。澄合戰役宣告勝利,黨中央致電祝賀。

張富清榮立一等功。他獲得的軍功章,簡單粗糙,卻彌足珍貴。他仔細包好,裝進背包。

入伍后僅4個月,作戰勇猛的張富清光榮加入中國共產黨。入黨介紹人是連長李文才、指導員肖友恩——70多年來,這兩個名字,深深刻在他的腦海。

突擊,隨時準備“光榮”

此后,“槍不離肩馬不離鞍”,戰斗一場接一場。突擊,成為黨員張富清的首選與常態。

每次連隊布置突擊任務,他都報名。手一舉,就意味著準備受傷、準備犧牲。這些,他都想過了。

“只要黨和人民需要,我情愿犧牲,犧牲了也光榮!”

他的戰功,次次來自突擊,如:“在東馬村代(帶)突擊組六人,掃清敵人外圍,消滅了少數敵人,占領敵人一個碉堡,給后續部隊打下缺口,自己負(傷)不下火線,繼續戰斗。”

如果當時能留下照片,突擊組長張富清,應是這個樣子:臉熏得像鍋底,目光敏銳堅定;肩挎沖鋒槍、身背炸藥包、腰上插滿手榴彈;軍衣上,血跡斑斑,燒得到處是洞;赤著雙腳,鞋,常在突擊中跑掉;四周,是摧毀的工事、燒黑的黃土、縱橫的尸體。這是記者連續3天面對面采訪張富清后,在腦海還原的畫面。

“那時,身上的棉衣又是血又是汗,太陽一曬,很臭。餓了,找到啥吃啥,不管上面有沒有血。”張富清說。對他來說,死都不怕,這些算什么。

最大的考驗,是永豐鎮之戰。

1948年11月23日,敵第76軍南撤至永豐鎮以西的石羊地區。25日下午,在我軍追擊下,該部主力逃回永豐鎮,困獸猶斗。

永豐鎮,“圍寨高而堅固”。第76軍軍長李日基,將主力布置在永豐鎮和附近幾個據點,并重兵控制兩邊高地,形成支撐點。

西北野戰軍迅速決定,集中第2、第3縱隊主力,圍攻永豐鎮。戰至26日晚,我軍肅清外圍據點,迫使第76軍萬余人麇集于土城內。

這注定是一場慘烈的攻堅戰。敵人憑借高厚堅固的寨墻,頑固抵抗。27日晨,我軍發起的“第1次總攻未能奏效”。

27日黃昏,我軍重新調整攻擊部署,第2縱隊、第3縱隊獨立第2旅擔負攻殲永豐鎮第76軍的任務。

張富清所在6連擔任突擊連。之前,部隊傷亡很大,東北角寨墻側面的兩個碉堡,是兩處主要火力點。

是夜,連隊決定成立突擊組,炸掉那兩個碉堡,確保攻擊部隊上去。張富清任突擊組長,帶兩名戰士,子夜出擊。

依舊清瘦的他,渾身是膽,攜帶1支步槍、1支沖鋒槍、2個炸藥包和16枚手榴彈,幾乎是他的負重極限。

3名突擊組員躍出坑道,快速抵近,趁著夜色,爬上三四米高的寨墻。他第一個跳了下去。

聽到動靜,敵人圍了上來,他端起沖鋒槍,一排子彈飛過去,令敵猝不及防,一下撂倒七八個。就在這時,他感覺頭被砸了一下,“不覺得疼,只覺得悶”。

打退敵人后,他伸手一摸,發現滿頭滿臉是血。原來,頭皮被子彈犁開。如果子彈飛低一寸,自己肯定“光榮”了。

迅即,敵人又涌上來,他再次將敵打退,并接近碉堡。他用刺刀挖開泥土,先放置幾顆手榴彈,把引線連在一起,上面壓炸藥包,再蓋上一層土。

接著,他用手一拉,側身一滾,“轟”的一聲,碉堡被炸毀。瞬間,塵土、石頭、彈片四處飛濺,空氣滾燙。趁著煙霧,他迅速逼近第2座碉堡,如法炮制,又成功了。

從跳下寨墻那一刻起,他就沒準備回去,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心中騰起。無限的勇氣,讓他打出了自己都驚訝的戰績:炸毀2座碉堡,繳獲2挺機槍、數箱彈藥。

“痛快!”

一放松,他才感到傷口劇痛,吐出一口鮮血。他滿口牙被穿云破石般的爆破震松,3顆大牙當場脫落,其余的后來陸續掉光。

此刻,總攻尚未開始,他用滿是鮮血的雙手緊握鋼槍,“打退敵人數次反撲,堅持到天明”。凌晨3點,沖鋒號響。拂曉,我軍主力部隊攻入永豐鎮。

那一仗,我軍全殲敵第76軍軍部,俘獲軍長李日基。

戰役結束,張富清榮立一等功、被授予“戰斗英雄”稱號,晉升為副排長。表彰大會上,王震親自為他佩戴獎章,也喜歡上這位小個子英雄,此后,見面就鼓勵他。

彭德懷也因此認識了張富清,行軍途中遇見,總是親切地說:你在永豐立了大功,我把你認準了,你是個好同志!

“長征”,何懼山高路遠

1949——中國時間進入嶄新紀元。對中華民族而言,這是獲得新生的一年;對張富清而言,這是奔襲戰斗的一年。正如《保衛延安》所寫:走!打!是生活中的一切。

1949年2月1日,西北野戰軍整編為第一野戰軍。張富清所在團整編為第2軍第5師第14團。

番號的改變,折射著時局的發展。新中國的桅桿,已刺破海平面。與西柏坡嘀嘀的電報聲同樣急切的,是解放軍指戰員奔襲作戰的腳步。

在1949年5月至7月“陜中戰役、扶眉戰役經過圖”上,一段段紅粗箭頭,標注著第2軍的戰斗路線,東起蒲城,途經涇陽、咸陽、興平、扶風,西至寶雞。

8月5日那天,“一野”發出動員令,號召全體指戰員:為“解放整個大西北而戰斗”,“敵人逃到哪里必須追到哪里,不給片刻喘息機會”。

各部隊冒風雨,忍饑餓,連續奔襲。“那段日子,除了打仗,沒記起在哪個地方停過。”張富清回憶說。

并不是神兵天降。路,是一步一步丈量;仗,是一場一場拼殺。張富清和戰友們,日以繼夜,攻城拔寨,風卷殘云。

7月底,“一野”三路大軍陳兵陜甘邊境,直指平涼——寧甘兩省的咽喉。隊伍中的張富清,第一次走出陜西。至此,八百里秦川,換了人間。

新中國成立前夕,黨中央決定:“第一野戰軍必須在1949年冬結束西北解放戰爭,以便明年進入和平建設,新疆不能例外。”

新中國成立那天,張富清跋涉在進軍酒泉的路上。喜訊,是兩天后聽到的。“新中國成立啦!”他和戰友們格外高興,舉槍高喊!

新中國成立第4天,第1兵團在酒泉召開進疆誓師大會,號召部隊“把五星紅旗插上帕米爾高原”。

酒泉至喀什,2500多公里,要穿越戈壁瀚海,翻越雪山峻嶺。當時,新疆尚無鐵路,公路極差——有人說,這支紅軍部隊,開始了“第三次長征”。

挺進途中,張富清和戰友們時常高唱由王震的詩譜成的戰歌:“白雪罩祁連,烏云蓋山巔。草原秋風狂,凱歌進新疆。”他的內心也如這戰歌,激昂、歡快。

當時,他已作為戰斗骨干調入第2軍教導團。在吐魯番過冬后,教導團徒步1600多公里,于1950年三四月間到達喀什。

新中國成立后的“長征”,比此前的“幸福”多了。張富清說:“到哈密后,再沒打過光腳板。以前,沒鞋穿是常事。”他的腳底老繭又厚又硬,“赤腳不影響行軍打仗”。

不光有了新軍鞋,還有了新軍裝。“部分官兵換上黃色的新軍裝,還有了新棉衣。”而全體換裝,是到了南疆以后。

吃飯,終于都用上碗了。此前,尤其是奔襲途中,開飯時,炊事員都是把食物或往軍帽里、或往衣襟上、或往幾片樹葉上一扣,大家邊吃邊走。

即使是用汽油桶燒開水,也成了他的“幸福點”。“到喀什后,能經常洗衣服了,用開水一燙,燙死的虱子漂一層……”半年后,軍衣上才沒了“小動物”。

新疆,揭開新的歷史一頁。教導團到疏勒后,也迎來一邊開荒、一邊建營房的激情歲月。在“大草湖”,張富清和戰友們搭起帳篷,拉開“軍墾第一犁”。

然而,1953年初,部隊領導找到張富清說,上級準備抽調連以上戰斗骨干入朝作戰,問他是否報名。

“新中國不容侵犯,我去!”張富清毫不猶豫地報了名。隨后,不到半個月,他就和幾十名戰斗骨干,邁開雙腿,再次出發。

從新疆到北京,是張富清的又一次 “長征”。一行人,背著面粉做的坨坨饃,星夜兼程。沿途,公路仍很欠缺,有車時就坐一段,大多時候是徒步。

那一趟,走了一個來月,萬千山崗、風雨冰雪都經歷了。途經鄯善,遭遇沙塵暴,黃沙遮天蔽日,一行人蒙著紗布才能睜開眼睛、辨識路線,行進極其艱難。

“路上缺水,在補給站裝一壺水,渴得受不了才舍得喝一口,干得口鼻出血,有人還暈倒過。”張富清回憶。

“到北京后,我感到很疲勞,吃飯不大吃得進去,接連好幾天只想喝水。”彼時,朝鮮戰事已經緩和,這批待命出征的戰斗骨干在京休整。

從“山連山川連川”的陜北,到“平沙莽莽黃入天”的南疆,再到首都北京,張富清走了多少路!新中國,是打出來的,也是走出來的。

緬懷,眼里常含淚水

張富清第一次到北京,組織上安排這批戰斗骨干游覽名勝古跡,觀看文藝演出。而他印象最深的,是天安門。

站在天安門廣場,他不禁想,如果新中國成立那天,能現場接受毛主席檢閱、聆聽毛主席講話,該有多好!

站在天安門廣場,他感到無比欣慰:打那么多仗、走那么多路、吃那么多苦,還幾次受傷,新中國成立了,值啊!

站在天安門廣場,他想到了新疆守防的戰友。1950年,他所在的第2軍教導團組建邊卡營,接管邊防一線哨卡。此時此刻,戰友們正在爬冰臥雪。保衛新中國,使命同樣艱巨!

站在天安門廣場,他不由得想起犧牲的戰友。“太多了”——他總是用這3個字,來感嘆犧牲的數量,表達心中的哀傷和緬懷。

他的連長、指導員、排長、班長,犧牲了一個又一個。一次突擊,突擊組成員大多都回不來。一次戰斗,連隊就少很多戰友。每次看到熟悉的面孔不在了,他的心便特別沉重。

他的老部隊——5師14團,1949年9月14日翻越祁連山。途中,“整日雨雪交加,狂風不止,戰士全身濕透,受凍犧牲130人,凍壞腳不能走路者100余人”。

場場血戰,永生縈懷。永豐戰役,他所在的2營6連,一夜就換了8個連長,全連幾乎打光了。戰斗結束后,他被戰友攙回,衛生員趕緊給他處理傷口。他發現,自己帶的兩名突擊組員沒回來,也找不到遺體。他深感自責:沒把兩個戰友照顧好,自己還活著,可他們犧牲了,連掩埋一下、立個墳頭的責任,都沒盡到啊!

槍聲歇息,夜幕沉沉。他抱著沖鋒槍,一宿未眠,一會兒躺下、一會兒坐起來。不是因為傷口痛,而是心痛!一想起兩個瘦高的兄弟,他就痛哭失聲……

越是鐵骨,越是柔腸。每當清明,他都避開親人,遙望遠方,一個人靜悄悄地待一會兒,默默祭奠犧牲的戰友,任憑淚水順著臉頰肆意流淌……

“和犧牲的戰友比,我是幸福的!”擦干眼淚,張富清內心充滿知足和感恩,更充滿繼續奮斗的豪情。

(責編:張蘭心(實習生)、陳羽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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